《鲁迅全集》━中国小说史略
目录
题记
序言
第一篇 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
第二篇 神话与传说
第三篇 《汉书》《艺文志》所载小说
第四篇 今所见汉人小说
第五篇 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上)
第六篇 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下)
题记
回忆讲小说史时,距今已垂十载,即印此梗概,亦已在七年之前矣。尔后研治之风,颇益盛大,显幽烛隐,时亦有闻。如盐谷节山〔1〕教授之发见元刊全相平话残本及“三言”,并加考索,在小说史上,实为大事;即中国尝有论者〔2〕,谓当有以朝代为分之小说史,亦殆非肤泛之论也。此种要略,早成陈言,惟缘别无新书,遂使尚有读者,复将重印,义当更张,而流徙以来,斯业久废,昔之所作,已如云烟,故仅能于第十四十五及二十一篇,稍施改订,余则以别无新意,大率仍为旧文。大器晚成,瓦釜以久,虽延年命,亦悲荒凉,校讫黯然,诚望杰构于来哲也。
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之夜,鲁迅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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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盐谷节山(1878—1962) 盐谷温,字节山,日本汉学家。著有《中国文学概论讲话》等。他在所著《关于明的小说“三言”》一文中,介绍了新发现的元刊全相平话五种及“三言”(载一九二四年日本汉学杂志《斯文》第八编第六号)。“平话五种”及“三言”,分别参看本书第十四篇和第二十一篇。
〔2〕 论者 指郑振铎。本篇手稿原作:“郑振铎教授之谓当有以朝代为分之小说史,亦殆非肤泛之论也。”
序言
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1〕中,而后中国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仍不详。
此稿虽专史,亦粗略也。然而有作者,三年前,偶当讲述此史,自虑不善言谈,听者或多不憭,则疏其大要,写印以赋同人;又虑钞者之劳也,乃复缩为文言,省其举例以成要略,至今用之。
然而终付排印者,写印已屡,任其事者实早劳矣,惟排字反较省,因以印也。
自编辑写印以来,四五友人或假以书籍,或助为校勘,雅意勤勤,三年如一,呜呼,于此谢之!
一九二三年十月七日夜,鲁迅记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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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 最早有英国翟理斯《中国文学史》(一九○一年伦敦出版)、德国葛鲁贝《中国文学史》(一九○二年莱比锡出版)等。中国人所作者,有林传甲《中国文学史》(一九○四年出版)、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一九一八年出版)等。林著排斥小说,谢著全书六十三章,仅有四个章节论及小说。
第一篇 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
小说之名,昔者见于庄周之云“饰小说以干县令”〔1〕(《庄子》《外物》),然案其实际,乃谓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与后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桓谭言“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2〕(李善注《文选》三十一引《新论》)始若与后之小说近似,然《庄子》云尧问孔子,《淮南子》云共工争帝地维绝,当时亦多以为“短书不可用”〔3〕,则此小说者,仍谓寓言异记,不本经传,背于儒术者矣。后世众说,弥复纷纭,今不具论,而征之史:
缘自来论断艺文,本亦史官之职也。
秦既燔灭文章以愚黔首〔4〕,汉兴,则大收篇籍,置写官,成哀二帝,复先后使刘向及其子歆校书稀府,歆乃总群书而奏其《七略》〔5〕。《七略》今亡,班固作《汉书》〔6〕,删其要为《艺文志》,其三曰《诸子略》,所录凡十家,而谓“可观者九家”〔7〕,小说则不与,然尚存于末,得十五家。班固于志自有注,其有某曰云云者,唐颜师古〔8〕注也。
《伊尹说》〔9〕二十七篇。(其语浅薄,似依托也。)
《鬻子说》〔10〕十九篇。(后世所加。)
《周考》〔11〕七十六篇。(考周事也。)
《青史子》〔12〕五十七篇。(古史官记事也。)
《师旷》〔13〕六篇。(见《春秋》,其言浅薄,本与此同,似因托之。)
《务成子》〔14〕十一篇。(称尧问,非古语。)
《宋子》〔15〕十八篇。(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
《天乙》〔16〕三篇。(天乙谓汤,其言殷时者,皆依托也。)
《黄帝说》四十篇。(迂诞依托。)
《封禅方说》十八篇。(武帝时。)
《待诏臣饶心术》二十五篇。(武帝时。师古曰,刘向《别录》云:“饶,齐人也,不知其姓,武帝时待诏,作书,名曰《心术》。”)
《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一篇。(应劭曰,道家也,好养生事,为未央之术。)
《臣寿周纪》七篇。(项国圉人,宣帝时。)
《虞初周说》九百四十三篇。(河南人,武帝时以方士侍郎,号黄车使者。应劭曰:其说以《周书》为本。师古曰,《史记》云:“虞初,洛阳人。”即张衡《西京赋》“小说九百,本自虞初”者也。)
《百家》百三十九卷。
右小说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17〕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18〕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
右所录十五家,梁时已仅存《青史子》一卷,至隋亦佚;
惟据班固注,则诸书大抵或托古人,或记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浅薄,记事者近史而悠缪者也。
唐贞观中,长孙无忌〔19〕等修《隋书》,《经籍志》撰自魏征〔20〕,祖述晋荀勖《中经簿》〔21〕而稍改变,为经史子集四部,小说故隶于子。其所著录,《燕丹子》〔22〕而外无晋以前书,别益以记谈笑应对,叙艺术器物游乐者,而所论列则仍袭《汉书》《艺文志》(后略称《汉志》):
小说者,街谈巷语之说也,《传》载舆人之颂,《诗》美询于刍荛,古者圣人在上,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而庶人谤;孟春,徇木铎以求歌谣,巡省,观人诗以知风俗,过则正之,失则改之,道听途说,靡不毕纪,周官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道方慝以诏避忌,而职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而观其衣物是也。〔23〕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
石晋时,刘昫等因韦述旧史作《唐书》《经籍志》(后略称《唐志》)则以毋炯等所修之《古今书录》为本,〔24〕而意主简略,删其小序发明,〔25〕史官之论述由是不可见。所录小说,与《隋书》《经籍志》(后略称《隋志》)亦无甚异,惟删其亡书,而增张华《博物志》〔26〕十卷,此在《隋志》,本属杂家,至是乃入小说。
宋皇祐中,曾公亮〔27〕等被命删定旧史,撰志者欧阳修〔28〕,其《艺文志》(后略称《新唐志》)小说类中,则大增晋至隋时著作,自张华《列异传》戴祚《甄异传》至吴筠《续齐谐记》等志神怪者十五家一百十五卷,〔29〕王延秀《感应传》至侯君素《旌异记》等明因果者九家七十卷,〔30〕诸书前志本有,皆在史部杂传类,与耆旧高隐孝子良吏列女等传同列,至是始退为小说,而史部遂无鬼神传;又增益唐人著作,如李恕《诫子拾遗》〔31〕等之垂教诫,刘孝孙《事始》〔32〕等之数典故,李涪《刊误》〔33〕等之纠讹谬,陆羽《茶经》〔34〕等之叙服用,并入此类,例乃愈棼,元修《宋史》,亦无变革,仅增芜杂而已。
明胡应麟〔35〕(《少室山房笔丛》二十八)以小说繁夥,派别滋多,于是综核大凡,分为六类:
一曰志怪:《搜神》,《述异》,《宣室》,《酉阳》之类〔36〕是也;
一曰传奇:《飞燕》,《太真》,《崔莺》,《霍玉》之类〔37〕是也;
一曰杂录:《世说》,《语林》,《琐言》,《因话》之类〔38〕是也;
一曰丛谈:《容斋》,《梦溪》,《东谷》,《道山》之类〔39〕是也;
一曰辩订:《鼠璞》,《鸡肋》,《资暇》,《辩疑》之类〔40〕是也;
一曰箴规:《家训》,《世范》,《劝善》,《省心》之类〔41〕是也。
清乾隆中,敕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42〕,以纪昀总其事,于小说别为三派,而所论列则袭旧志。
……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缉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班固称“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如淳〔43〕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杂废矣。
今甄录其近雅驯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黜不载焉。
《西京杂记》〔44〕六卷。《世说新语》三卷。……
右小说家类杂事之属……
《山海经》〔45〕十八卷。《穆天子传》六卷。《神异经》一卷。……
《搜神记》二十卷。……《续齐谐记》一卷。……
右小说家类异闻之属……
《博物志》十卷。《述异记》二卷。《酉阳杂俎》二十卷,《续集》十卷。……
右小说家类琐语之属……
右三派者,校以胡应麟之所分,实止两类,前一即杂录,后二即志怪,第析叙事有条贯者为异闻,钞录细碎者为琐语而已。传奇不著录;丛谈辩订箴规三类则多改隶于杂家,小说范围,至是乃稍整洁矣。然《山海经》《穆天子传》又自是始退为小说,案语云,“《穆天子传》旧皆入起居注类,……
实则恍忽无征,又非《逸周书》〔46〕之比,……以为信史而录之,则史体杂,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说家,义求其当,无庸以变古为嫌也。”于是小说之志怪类中又杂入本非依托之史,而史部遂不容多含传说之书。
至于宋之平话,元明之演义,自来盛行民间,其书故当甚夥,而史志皆不录。惟明王圻作《续文献通考》〔47〕,高儒作《百川书志》〔48〕,皆收《三国志演义》及《水浒传》,清初钱曾作《也是园书目》〔49〕,亦有通俗小说《三国志》等三种,宋人词话《灯花婆婆》等十六种。然《三国》《水浒》,嘉靖中有都察院刻本〔50〕,世人视若官书,故得见收,后之书目,寻即不载,钱曾则专事收藏,偏重版本,缘为旧刊,始以入录,非于艺文有真知,遂离叛于曩例也。史家成见,自汉迄今盖略同:目录亦史之支流,固难有超其分际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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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饰小说以干县令” 语见《庄子·杂篇·外物》。县令,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说:“‘县’是高,言高名;‘令’是美,言美誉。”
〔2〕 桓谭(前?—56) 字君山,东汉沛国相(今安徽淮北市)人,官至议郎给事中。所撰《新论》,《隋书·经籍志》著录十七卷,已散佚,今存清人辑本。此处所引“小说家合残丛小语”等语,见《文选》卷三十一江淹诗《李都尉》李善注,“残丛”作“丛残”,“譬喻”作“譬论”。
〔3〕 “短书不可用” 《太平御览》卷六○二引桓谭《新论》:“余为《新论》,术辨古今,亦欲兴治也,何异《春秋》褒贬耶?今有疑者,所谓蚌异蛤、二五非十也。谭见刘向《新序》、陆贾《新语》,乃为《新论》。庄周寓言,乃云,‘尧问孔子’,《淮南子》云:‘共工争帝,地维绝’,亦皆为妄作,故世人多云:‘短书不可用’。然论天间莫明于圣明,庄周等虽虚诞,故当采其善,何云尽弃耶?”按《庄子》,战国庄周撰。《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二篇,今存三十三篇。“尧问孔子”,不见今本《庄子》。《淮南子》,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编撰。
《汉书·艺文志》著录内篇二十一篇,外篇三十三篇,今存内篇。该书《天文训》说:“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4〕 燔灭文章以愚黔首 语见《汉书·艺文志》总序。黔首,唐颜师古注:“秦谓人为黔首,言其头黑也。”
〔5〕 刘向〔约前77—前6) 本名更生,字子政,西汉沛(今江苏沛县)人,官谏大夫、中垒校尉等。曾于天禄阁领校群书,撰成《别录》。原有《刘向集》六卷,已散佚,明人辑有《刘中垒集》。刘歆(?—23),字子骏,官骑都尉、奉车光禄大夫。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撰成《七略》。原有《刘歆集》,已散佚,明人辑有《刘子骏集》。《七略》,我国最早的一部目录书,《隋书·经籍志》著录七卷,已散佚,今存清人辑本一卷。
〔6〕 班固(32—92) 字孟坚,东汉安陵(今陕西咸阳)人,官兰台令史。曾校书秘府,继其父班彪编撰《汉书》共一百卷。其中《艺文志》载:刘歆曾“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今删其要,以备篇籍”。
〔7〕 “可观者九家”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记述十家,指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及小说家,并评论云:“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
〔8〕 颜师古(581—645) 名籀,唐万年(今陕西西安)人,曾任中书侍郎、秘书少监。精于训诂,以注《汉书》著称。
〔9〕 《伊尹说》 已散佚。《汉书·艺文志》道家类著录《伊尹》五十一篇,亦已散佚。《玉函山房辑佚书》辑有《伊尹书》一卷,《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有伊尹遗文十一则。伊尹,名挚,商初大臣。
〔10〕 《鬻子说》 已散佚。又道家类著录《鬻子》二十二篇,亦已散佚。《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有一卷。鬻子,名熊,《史记·楚世家》称他是周文王时人,周成王封其后裔熊绎于楚蛮,是为楚国之始。
〔11〕 《周考》 已散佚。
〔12〕 《青史子》 周青史子撰,已散佚。《隋书·经籍志》《燕丹子》题下附注:“梁有《青史子》一卷,……亡。”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青史子,青史系复姓,古代史官。
〔13〕 《师旷》 已散佚。又兵阴阳家类著录《师旷》八篇,亦已散佚。师旷,字子野,春秋晋国人,平公臣子,精通音乐。其言论见于《春秋左氏传》、《逸周书》等。
〔14〕 《务成子》 已散佚。又五行家类著录《务成子灾异应》十四卷,房中家类著录《务成子阴道》三十六卷,均散佚。务成系复姓,名昭,一说名跗。东汉王符《潜夫论·赞学》有“尧师务成”的记载。
〔15〕 《宋子》 已散佚。《玉函山房辑佚书》辑有一卷。宋子,名钘,战国时宋国人。参看本书第三篇。
〔16〕 《天乙》 已散佚。《史记·殷本记》:“主癸卒,子天乙立,是为成汤。”下文《黄帝说》、《封禅方说》、《待诏臣饶心术》、《待诏臣安成未央术》、《臣寿周纪》、《虞初周说》、《百家》,亦均散佚。《百家》,刘向编撰。
〔17〕 《汉书·艺文志》所录小说总数,应为“千三百九十篇”。
〔18〕 “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等句,见《论语·子张》:“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19〕 长孙无忌(?—659) 字辅机,唐洛阳(今属河南)人,官至太尉,封赵国公。永徽三年(652)奉命监修《隋书》十志。
〔20〕 魏征《580—643) 字玄成,唐馆陶(今属河北)人,官至侍中,封郑国公。曾校定秘府图书,贞观三年(629)主持梁、陈、北齐、北周、隋五朝史的编撰工作。按魏征只参与编撰《隋书》纪传部分,《经籍志》系长孙无忌等人编撰。
〔21〕 荀勖(?—289) 字公曾,晋颍阴(今河南许昌)人。由魏入晋,领秘书监,官至尚书令。他曾据魏郑默《中经》撰成《中经簿》,系继《七略》之后最详尽的目录学著作,现已散佚。据《隋书·经籍志》,《中经薄》分四部:甲部收六艺及小学等书,乙部收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术数,丙部收史记、旧事、皇览簿、杂事,丁部收诗赋、图赞、汲冢书。《隋书·经籍志》即据此将群书分为经、史、子、集四部;但以甲为经、乙为史、丙为子、丁为集,与荀勖所定以乙为子、丙为史有所不同。
〔22〕 《燕丹子》 作者未详,或言汉人所撰。《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卷。内容叙写战国时燕太子丹命荆轲往刺秦王的故事。
〔23〕 此处“职方氏”应作“训方氏”。据《周礼·夏官》:“训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正岁则布而训四方,而观新物”;“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
〔24〕 刘日句(887—946) 字耀远,后晋归义(今河北雄县)人,官至太保,曾监修《旧唐书》。韦述(?—757),唐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官至工部侍郎。玄宗时曾主修国史。毋炯,唐洛阳(今属河南)人,曾任右率府胄曹参军。参与整理、校订内府图书,与韦述等人重修成《群书四部录》二百卷,后又独自节取该书编成《古今书录》四十卷。
〔25〕 《汉书·艺文志》除总序外,每部类均有扼要评述,通称小序。据《旧唐书·经籍志序》:“炯等撰集,依班固《艺文志》体例,诸书随部皆有小序,发明其指。”其后《旧唐书》撰者据《古今书录》编撰《经籍志》时,为简略起见,将小序全部删去。
〔26〕 张华 字茂先,晋方城(今河北固安)人。所撰《博物志》,《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十卷。下文《列异传》,一说魏曹丕撰,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参看本书第五篇。
〔27〕 曾公亮(999—1078) 字明仲,北宋晋江(今属福建)人。
曾任史馆修撰,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他主持《新唐书》编撰工作,书成,由其具名奏进。
〔28〕 欧阳修(1007—1072) 字永叔,号六一居士,北宋吉安(今属江西)人,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与宋祁合修《新唐书》,所撰有《新五代史》、《欧阳文忠集》。
〔29〕 戴祚 字延之,晋江东人,曾随刘裕西征姚秦,后任西戎主簿。所撰《甄异传》,《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吴筠,字叔庠,梁故鄣(今浙江安吉)人。据《梁书·文学传》、《隋书·经籍志》、两《唐志》,吴筠均作“吴均”。参看本书第五篇。此处所说“志神怪者十五家一百十五卷”,指张华《列异传》一卷,戴祚《甄异传》三卷,袁王寿《古异传》三卷,祖冲之《述异记》十卷,刘质《近异录》二卷,干宝《搜神记》三十卷,刘之遴《神录》五卷,梁元帝《妍神记》十卷,祖台之《志怪》四卷,孔氏《志怪》四卷,荀氏《灵鬼志》三卷,谢氏《鬼神列传》二卷,刘义庆《幽明录》三十卷,东阳无疑《齐谐记》七卷,吴均《续齐谐记》一卷。
〔30〕 王延秀 南朝宋太原(今属山西)人。曾任尚书郎。所撰《感应传》,《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八卷,已散佚;《太平广记》存佚文二则。侯君素,侯白字君素,隋魏郡(郡治今河南临漳)人。参看本书第七篇。所撰《旌异记》,《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十五卷,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此处所说“明因果者九家七十卷”,指王延秀《感应传》八卷,陆果《繋应验记》一卷,王琰《冥祥记》十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一卷,《隋书·经籍志》和《旧唐书·经籍志》均著录十卷。按九家七十卷,则以十卷为是),王曼颍《续冥祥记》十一卷,刘泳《因果记》十卷,颜之推《冤魂志》三卷,又《集灵记》十卷,无名氏《征应集》二卷,侯君素《旌异记》十五卷。
〔31〕 李恕 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唐代名李恕者有三人,一为陇西郡李晟之子,曾任光禄卿,余二人皆赵郡人。《诫子拾遗》,《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四卷,撰者李恕为何人,待考。
〔32〕 刘孝孙 隋末唐初荆州(治所今湖北江陵)人。曾任太子洗马。所撰《事始》,《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三卷,系刘孝孙、房德懋合撰。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载,《事始》全书分二十六门,内容系考述事物起源。
〔33〕 李涪 唐末人。曾任国子祭酒。所撰《刊误》,《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二卷。书中考究典故,引古制以正唐制之误,下卷兼及杂事。
〔34〕 陆羽(733—804) 字鸿渐,唐竟陵(今湖北天门)人。所撰《茶经》,《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三卷,系我国有关茶学的第一部专门著作。
〔35〕 胡应麟(1551—1602) 字元瑞,号少室山人,明兰溪(今属浙江)人。所撰《少室山房笔丛》,《明史·艺文志》著录三十二卷,又续集十六卷。内容主要为关于经史百家的考据,其中对小说戏曲的评述尤为人所重视。
〔36〕 《搜神》 即晋干宝《搜神记》;《述异》,即晋祖冲之《述异记》,参看本书第五篇。《宣室》,即唐张读《宣室志》;《酉阳》,即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参看本书第十篇。
〔37〕 《飞燕》 即宋秦醇《赵飞燕外传》;《太真》,即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参看本书第十一篇。《崔莺》,即唐元稹《莺莺传》;《霍玉》,即唐蒋防《霍小玉传》,参看本书第九篇。
〔38〕 《世说》 即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语林》,即晋裴启《语林》,参看本书第七篇。《琐言》,即《北梦琐言》,宋孙光宪撰,《宋史·艺文志》著录十二卷,记唐、五代士大夫遗文琐语。《因话》,即《因话录》,唐赵璘撰,《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六卷,记唐人遗闻佚事等。
〔39〕 《容斋》 即《容斋随笔》,宋洪迈撰,《宋史·艺文志》著录五集七十四卷。内容为经史百家以及医卜星算的辩订考据。《梦溪》,即《梦溪笔谈》,宋沈括撰,二十六卷,又《补笔谈》三卷,《续笔谈》一卷。内容涉及史地、科技、艺文等。《东谷》,即《东谷所见》,宋李之彦撰,《宋史·艺文志补》著录一卷,系论说性短文。《道山》,即《道山清话》,撰者未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一卷,记宋代杂事。
〔40〕 《鼠璞》 宋戴埴撰,《宋史·艺文志补》著录一卷,书中多考证经史疑义及名物典故的异同。《鸡肋》,即《鸡肋编》,宋庄季裕撰,三卷,内容系考证古义,记叙轶事遗闻。《资暇》,即《资暇集》,唐李匡文撰,《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三卷,内容系考订古物,记述史事。《辩疑》,即《辨疑志》,唐陆长源撰,《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三卷。据《说郛》所收佚文,内容系辨明释道二教神怪灵验说的虚妄。据《新唐书·艺文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辩”均作“辨”。
〔41〕 《家训》 即《颜氏家训》,北齐颜之推撰,《旧唐书·经籍志》著录七卷,内容以讲述立身治家之道为主,兼及考订典故,评论文艺。《世范》,即《袁氏世范》,宋袁采撰,《宋史·艺文志》著录三卷。《劝善》,《宋史·艺文志》著录王敏中《劝善录》六卷,《郡斋读书志》著录周明寂《劝善录》六卷,明沈节甫辑《由醇录》中有秦观《劝善录》一卷。此处指何书待考。《省心》,即《省心杂言》,宋李邦献撰,《宋史·艺文志》著录一卷。以上三书均系讲述立身处世之道。
〔42〕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至乾隆四十六年(1781),永瑢、纪昀奉命纂修《四库全书》,曾将抄录入库和抄存卷目的图书,全部撰写提要,共二百卷。收正式入库书三四七○种,存目书六八一九种。纪昀,字晓岚。参看本书第二十二篇。
〔43〕 如淳 三国魏冯翊(治所今陕西大荔)人,官陈郡丞。曾为《汉书》作注。引文见《汉书·艺文志》注。
〔44〕 《西京杂记》 《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题葛洪撰,参看本书第四篇。
〔45〕 《山海经》 作者不详,参看本书第二篇。《穆天子传》,晋代从战国魏襄王墓中发现先秦古书的一种,参看本书第二篇。《神异经》,旧传汉东方朔撰,已散佚,今存辑本一卷,参看本书第四篇。
〔46〕 《逸周书》 即《周书》,连序七十一篇。
〔47〕 王圻 字元翰,明上海人。曾任陕西布政使参议。所撰《续文献通考》,共二五四卷,分类记载南宋嘉定至明万历初之间典章制度的沿革情况。关于《水浒传》的记载,见该书卷一七七《经籍考》传记类。
〔48〕 高儒 明涿州(治所今河北涿县)人。武弁出身,喜藏书。
所撰《百川书志》,二十卷,系其藏书目录。该书史部野史类著录有《三国志通俗演义》、《忠义水浒传》。
〔49〕 钱曾(1629—1701) 字遵王,清常熟(今属江苏)人。他藏书甚多,所撰《也是园书目》,十卷,分经、史、子、集、三藏、道藏、戏曲小说七类。该书戏曲小说类通俗小说部分,著录《古今演义三国志》、《旧本罗贯中水浒传》、《黎园广记》三种;宋人词话部分著录《灯花婆婆》、《种瓜张老》、《紫罗盖头》、《女报冤》、《风吹轿儿》、《错斩崔宁》、《小(山)亭儿》、《西湖三塔》、《冯玉梅团圆》、《简帖和尚》、《李焕生五阵雨》、《小金钱》、《宣和遗事》、《烟粉小说》、《奇闻类记》及《湖海奇闻》十六种。
〔50〕 都察院刻本 据明周弘祖《古今书刻》上编,都察院项下列有《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
第二篇 神话与传说
志怪之作,庄子谓有齐谐,列子则称夷坚,〔1〕然皆寓言,不足征信。《汉志》乃云出于稗官,然稗官者,职惟采集而非创作,“街谈巷语”自生于民间,固非一谁某之所独造也,探其本根,则亦犹他民族然,在于神话与传说。
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神话大抵以一“神格”为中枢,又推演为叙说,而于所叙说之神,之事,又从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颂其威灵,致美于坛庙,久而愈进,文物遂繁。故神话不特为宗教之萌芽,美术所由起,且实为文章之渊源。惟神话虽生文章,而诗人则为神话之仇敌,盖当歌颂记叙之际,每不免有所粉饰,失其本来,是以神话虽托诗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销歇也。如天地开辟之说,在中国所留遗者,已设想较高,而初民之本色不可见,即其例矣。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一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艺文类聚》一引徐整《三五历记》)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列子》《汤问》)
迨神话演进,则为中枢者渐近于人性,凡所叙述,今谓之传说。传说之所道,或为神性之人,或为古英雄,其奇才异能神勇为凡人所不及,而由于天授,或有天相者,筒狄吞燕卵而生商〔2〕,刘媪得交龙而孕季〔3〕,皆其例也。此外尚甚众。
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
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脩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
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
(《淮南子》《本经训》)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曰,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
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春秋》《左氏传》)
瞽瞍使舜上涂廪,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瞽瞍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史记》《舜本纪》)〔4〕中国之神话与传说,今尚无集录为专书者,仅散见于古籍,而《山海经》中特多。《山海经》今所传本十八卷,记海内外山川神祇异物及祭祀所宜,以为禹益作者固非,而谓因《楚辞》而造者亦未是;
〔5〕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然秦汉人亦有增益。其最为世间所知,常引为故实者,有昆仑山与西王母。
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西山经》)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同上)
昆仑之墟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海内西经》)
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案此字当衍),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墟北。(《海内北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大荒西经》)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同上)
晋咸宁五年,汲县民不准盗发魏襄王冢〔6〕,得竹书《穆天子传》五篇,又杂书十九篇。《穆天子传》今存,凡六卷;前五卷记周穆王驾八骏西征之事,后一卷记盛姬卒于途次以至反葬,盖即杂书之一篇。传亦言见西王母,而不叙诸异相,其状已颇近于人王。
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C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C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7〕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愿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天子遂驱升于弇山,乃纪丌迹于弇山之石,而树之槐,眉曰西王母之山。(卷三)
有虎在乎葭中。天子将至。七萃之士高奔戎请生捕虎,必全之,乃生捕虎而献之。天子命之为柙而畜之东虞,是为虎牢。天子赐奔戎畋马十驷,归之太牢,奔戎再拜稽首。(卷五)
汉应劭〔8〕说,《周书》为虞初小说所本,而今本《逸周书》中惟《克殷》《世俘》《王会》《太子晋》〔9〕四篇,记述颇多夸饰,类于传说,余文不然。至汲冢所出周时竹书中,本有《琐语》十一篇,为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今佚,《太平御览》〔10〕间引其文;又汲县有晋立《吕望表》〔11〕,亦引《周志》,皆记梦验,甚似小说,或虞初所本者为此等,然别无显证,亦难以定之。
齐景公伐宋,至曲陵,梦见有短丈夫宾于前。晏子曰,“君所梦何如哉?”公曰,“其宾者甚短,大上小下,其言甚怒,好俯。”晏子曰,“如是,则伊尹也。伊尹甚大而短,大上小下,赤色而髯,其言好俯而下声。”公曰,“是矣。”晏子曰,“是怒君师,不如违之。”遂不果伐宋。
(《太平御览》三百七十八)
文王梦天帝服玄禳以立于令狐之津。帝曰,“昌,赐汝望。”文王再拜稽首,太公于后亦再拜稽首。文王梦之之夜,太公梦之亦然。其后文王见太公而訆之曰,“而名为望乎?”答曰,“唯,为望。”文王曰,“吾如有所见于汝。”太公言其年月与其日,且尽道其言,“臣以此得见也。”文王曰,“有之,有之。”遂与之归,以为卿士。
(晋立《太公吕望表》石刻,以东魏立《吕望表》补阙字。)
他如汉前之《燕丹子》,汉杨雄〔12〕之《蜀王本纪》,赵晔之《吴越春秋》〔13〕,袁康,吴平之《越绝书》〔14〕等,虽本史实,并含异闻。若求之诗歌,则屈原所赋,尤在《天问》〔15〕中,多见神话与传说,如“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惟何,而顾菟在腹?”“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凭怒,地何故以东南倾?”“昆仑县圃,其凥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鲮鱼何所?鬿堆焉处?羿焉弓毕日?乌焉解羽?”是也。王逸〔16〕曰,“屈原放逐,彷徨山泽,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何而问之。”(本书注)是知此种故事,当时不特流传人口,且用为庙堂文饰矣。其流风至汉不绝,今在墟墓间犹见有石刻神祇怪物圣哲士女之图。晋既得汲冢书,郭璞〔17〕为《穆天子传》作注,又注《山海经》,作图赞,其后江灌〔18〕亦有图赞,盖神异之说,晋以后尚为人士所深爱。然自古以来,终不闻有荟萃融铸为巨制,如希腊史诗〔19〕者,第用为诗文藻饰,而于小说中常见其迹象而已。
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者,说者〔20〕谓有二故: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传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
然详案之,其故殆尤在神鬼之不别。天神地祇人鬼,古者虽若有辨,而人鬼亦得为神祇。人神淆杂,则原始信仰无由蜕尽;原始信仰存则类于传说之言日出而不已,而旧有者于是僵死,新出者亦更无光焰也。如下例,前二为随时可生新神,后三为旧神有转换而无演进。
蒋子文,广陵人也,嗜酒好色,佻挞无度;常自谓骨青,死当为神。汉末为秣陵尉,逐贼至锺山下,贼击伤额,因解绶缚之,有顷遂死。及吴先主之初,其故吏见文于道,……谓曰,“我当为此土地神,以福尔下民,尔可宣告百姓,为我立庙,不尔,将有大咎。”是岁夏大疫,百姓辄相恐动,颇有窃祠之者矣。(《太平广记》二九三引《搜神记》)
世有紫姑神,古来相传云是人家妾,为大妇所嫉,每以秽事相次役,正月十五日感激而死。故世人以其日作其形,夜于厕间或猪栏边迎之。……投者觉重(案投当作捉,持也),便是神来,奠设酒果,亦觉貌辉辉有色,即跳躞不住;能占众事,卜未来蚕桑,又善射钩;好则大儛,恶便仰眠。(《异苑》五)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害恶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论衡》二十二引《山海经》,案今本中无之。)
东南有桃都山,……下有二神,左名隆,右名窌,并执苇索,伺不祥之鬼,得而煞之。今人正朝作两桃人立门旁,……盖遗象也。(《太平御览》二九及九一八引《玄中记》以《玉烛宝典》注补)
门神,乃是唐朝秦叔保胡敬德二将军也。按传,唐太宗不豫,寝门外抛砖弄瓦,鬼魅呼号。……太宗惧之,以告群臣。秦叔保出班奏曰,“臣平生杀人如剖瓜,积尸如聚蚁,何惧魍魉乎?愿同胡敬德戎装立门外以伺。”太宗可其奏,夜果无警,太宗嘉之,命画工图二人之形像,……悬于宫掖之左右门,邪祟以息。后世沿袭,遂永为门神。(《三教搜神大全》七)
※ ※ ※
〔1〕 齐谐 《庄子·逍遥游》载:“齐谐者,志怪者也。”后人有以齐谐为志怪小说集书名的,如刘宋东阳无疑《齐谐记》、梁吴均《续齐谐记》。夷坚,《列子·汤问》载:溟海有鲲、鹏,“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后人有以夷坚为志怪小说集书名的,如宋洪迈《夷坚志》、金元好问《续夷坚志》。
〔2〕 简狄吞燕卵而生商 见《史记·殷本纪》:“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而吞之,因孕生契。”商,即契,商朝的始祖。
〔3〕 刘媪得交龙而孕季 见《史记·高祖本纪》:“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蛟龙,《汉书·高帝纪》作“交龙”。季,汉高祖。刘邦,字季。
〔4〕 关于瞽瞍欲害舜事,《史记·五帝本纪》原作:“瞽叟尚复欲杀之,使舜上涂廪,瞽叟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扞而下,去,得不死。后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叟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去。”
〔5〕 关于《山海经》作者,称它为禹、益所作,见汉刘歆《上山海经表》:“禹别九州,任土作贡,而益等类物善恶,著《山海经》”;汉王充《论衡·别通篇》:“禹、益并治洪水,……以所闻见作《山海经》。”《山海经》因《楚辞》而造,见宋朱熹《楚辞辨证》(下):“大抵古今说《天问》者,皆本此二书(按指《山海经》和《淮南子》),今以文意考之,疑此二书,本皆缘解此《问》而作。”
〔6〕 不准盗发魏襄王冢 《晋书·武帝纪》载:咸宁五年(279)冬十月,“汲郡人不准掘魏襄王冢,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不准,人名。魏襄王冢,一说安釐王冢。据《晋书·束皙传》载:从汲冢中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琐语》十一篇,诸国卜夢妖怪相书也。……《穆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西王母。……又杂书十九篇:《周食田法》、《周书》、《论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
〔7〕 陵的异体字。下文的“丌”、“稽”分别为“其”、“稽”的异体字。
〔8〕 应劭 字仲远,东汉汝南南顿(今河南项城)人。曾任泰山太守。撰有《风俗通义》、《汉书集解音义》等。
〔9〕 《克殷》 见《逸周书》第三十六,记周武王在牧野战胜殷纣事。《世俘》,见《逸周书》第四十,记周武王灭殷后,继续追击殷诸侯国及以俘虏祭祀事。《王会》,见《逸周书》第五十九,记周成王大会诸侯,各国进献奇珍异物事。《太子晋》,见《逸周书》第六十四,记周灵王太子晋与晋大夫师旷对话时能言善辩事。
〔10〕 《太平御览》 类书,北宋李昉等人奉旨编辑,太平兴国八年(983)书成。共一千卷,分五十五门,引书多至一六九○种。该书引有《琐语》十七则。
〔11〕 晋立《吕望表》 石刻碑文,一名《太公碑》。宋赵明诚《金石录》载:“晋太康十年三月,汲县令卢无忌立。”表内引有《周志》“文王梦天帝”一段文字。《周志》,《左传》文公二年:“志者记也,谓之《周志》,明是周世之书,不知其书何所名也。”下文“东魏立《吕望表》”,据清毕沅《中州金石记》载,晋立太公碑损裂后,于东魏武定八年(548)四月再立。由穆子容书写。
〔12〕 杨雄(前53—18) 亦作扬雄,字子云,西汉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成帝时为给事黄门郎。其著作有明人所辑《扬子云集》,六卷。所撰《蜀王本纪》,一卷,记蜀国开国至秦时诸蜀王的异事。
〔13〕 赵晔 字长君,东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所撰《吴越春秋》,《隋书·经籍志》著录十二卷,内容记述吴国自太伯至夫差,越国自无余至勾践的历史故事,其中有不少民间传说。
〔14〕 袁康 东汉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吴平,字君高,东汉会稽人。《越绝书》,内容记述吴越的历史地理及夫差、伍子胥、文种、范蠡等人的活动。《旧唐书·经籍志》著录十六卷,题子贡撰。按该书记事下及秦汉,撰者不可能是子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推断为“会稽袁康所作,同郡吴平所定。”
〔15〕 《天问》 《楚辞》篇名,屈原撰。全诗由一百七十多个问题组成,对某些古代史事、神话传说和自然现象提出疑问。鲁迅《摩罗诗力说》称此诗“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
〔16〕 王逸 字叔师,东汉南郡宜城(今属湖北)人。安帝元初中为校书郎,顺帝时进侍中。所撰《楚辞章句》,系《楚辞》最早注本。下文“本书注”,指王逸《楚辞章句》中《天问》章句序,这里有删节。
〔17〕 郭璞(276—324) 字景纯,晋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
曾任著作佐郎、王敦记室参军。图赞,《隋书·经籍志》著录郭璞《山海经图赞》二卷,是以《山海经》内容为题材的图画的赞诗。
〔18〕 江灌 字道群,晋陈留(今属河南开封县)人,官至吴郡太守。据《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江灌所撰系《尔雅图赞》。
〔19〕 希腊史诗 指长诗《伊利亚特》、《奥德赛》,相传为公元前九世纪盲诗人荷马所作,经过长期的口头传诵,公元前六世纪整理成书。作品串联许多神话和历史传说,为后世的文学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20〕 说者 指日本盐谷温。他解释中国古代神话很少的两个原因,见他所著《中国文学概论讲话》第六章(孙俍工译)。
第三篇 《汉书》《艺文志》所载小说
《汉志》之叙小说家,以为“出于稗官”,如淳曰,“细米为稗。街谈巷说,甚细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里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本注)其所录小说,今皆不存,故莫得而深考,然审察名目,乃殊不似有采自民间,如《诗》之《国风》〔1〕者。其中依托古人者七,曰:《伊尹说》,《鬻子说》,《师旷》,《务成子》,《宋子》,《天乙》,《黄帝》。记古事者二,曰:《周考》,《青史子》,皆不言何时作。明著汉代者四家:曰《封禅方说》,《待诏臣饶心术》,《臣寿周纪》,《虞初周说》。
《待诏臣安成未央术》与《百家》,虽亦不云何时作,而依其次第,自亦汉人。
《汉志》道家有《伊尹说》〔2〕五十一篇,今佚;在小说家之二十七篇办不可考,《史记》《司马相如传》注引《伊尹书》曰,“箕山之东,青鸟之所,有卢橘夏熟。”当是遗文之仅存者。
《吕氏春秋》《本味篇》〔3〕述伊尹以至味说汤,亦云“青鸟之所有甘护”,说极详尽,然文丰赡而意浅薄,盖亦本《伊尹书》。
伊尹以割烹要汤〔4〕,孟子尝所详辩,则此殆战国之士之所为矣。
《汉志》道家有《鬻子》二十二篇,今仅存一卷,或以其语浅蒲,疑非道家言。然唐宋人所引逸文,又有与今本《鬻子》颇不类者,则殆真非道家言也。
武王率兵车以伐纣。纣虎旅百万,阵于商郊,起自黄鸟,至于赤斧,走如疾风,声如振霆。三军之士,靡不失色。武王乃命太公把白旄以摩之,纣军反走。(《文选李善注》及《太平御览》三百一)
青史子为古之史官,然不知在何时。其书隋世已佚,刘知几《史通》〔5〕云“《青史》由缀于街谈”者,盖据《汉志》言之,非逮唐而复出也。遗文今存三事,皆言礼,亦不知当时何以入小说。
古者胎教,王后腹之七月而就宴室,太史持铜而御户左,太宰持斗而御户右,太卜持蓍龟而御堂下,诸官皆以其职御于门内。比及三月者,王后所求声音非礼乐,则太史缊瑟而称不习,所求滋味者非正味,则太宰倚斗而不敢煎调,而言曰,“不敢以待王太子。”太子生而泣,太史吹铜曰,“声中某律。”太宰曰,“滋味上某。”太卜曰,“命云某。”然后为王太子悬弧之礼义。……(《大戴礼记》《保傅篇》,《贾谊新书》《胎教十事》)
古者年八岁而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居则习礼文,行则鸣珮玉,升车则闻和鸾之声,是以非僻之心无自入也。
……古之为路车也,盖圆以象天,二十八橑以象列星,轸方以象地,三十幅以象月。故仰则观天文,俯则察地理,前视则睹和鸾之声,侧听则观四时之运:此巾车教之道也。(《大戴礼记》《保傅篇》)
鸡者,东方之畜也。岁终更始,辨秩东作,万物触户而出,故以鸡祀祭也。(《风俗通义》八)
《汉志》兵阴阳家〔6〕有《师旷》八篇,是杂占之书,在小说家者不可考,惟据本志注,知其多本《春秋》而已。《逸周书》《太子晋》篇记师旷见太子,聆声而知其不寿,太子亦自知“后三年当宾于帝所”,其说颇似小说家。
虞初事详本志注,又尝与丁夫人〔7〕等以方祠诅匈奴大宛,见《郊祀志》,所著《周说》几及千篇,而今皆不传。晋唐人引《周书》者,有三事如《山海经》及《穆天子传》,与《逸周书》不类,朱右曾〔8〕(《逸周书集训校释》十一)疑是《虞初说》。
芥山,神蓐收居之。是山也,西望日之所入,其气圆,神经光之所司也。(《太平御览》三)
天狗所止地尽倾,余光烛天为流星,长十数丈,其疾如风,其声如雷,其光如电。(《山海经》注十六)
穆王田,有黑鸟若鸠,翩飞而跱于衡,御者毙之以策,马佚,不克止之,踬于乘,伤帝左股。(《文选李善注》十四)
《百家》者,刘向《说苑》〔9〕叙录云,“《说苑杂事》,……
其事类众多,……除去与《新序》复重者,其余者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说苑》今存,所记皆古人行事之迹,足为法戒者,执是以推《百家》,则殆为故事之无当于治道者矣。
其余诸家,皆不可考。今审其书名,依人则伊尹鬻熊师旷黄帝,说事则封禅养生,盖多属方士假托。惟青史子非是。
又务成子名昭,见《荀子》,《尸子》尝记其“避逆从顺”之教〔10〕;宋子名钘,见《庄子》,《孟子》作宋径,《韩非子》作宋荣子,《荀子》引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11〕,则“黄老意”,然俱非方士之说也。
※ ※ ※
〔1〕 国风 《诗经》组成部分,大多是周初至春秋中期民歌。
《汉书·艺文志》载:“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2〕 《伊尹说》,《汉书·艺文志》道家类作《伊尹》。
〔3〕 《吕氏春秋》 战国末秦相吕不韦集门客共同编撰,《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六卷,共一六○篇。《本味篇》,见《吕氏春秋·孝行览》,记伊尹历举各地山珍海味,谓仅天子之国始能享受,劝说汤改革政治,以取天下。
〔4〕 割烹要汤 《孟子·万章》:“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
〔5〕 刘知几(661—721) 字子玄,唐彭城(今江苏徐州)人。
曾任著作郎、左史等官,多次参加官修史书。所撰《史通》,系我国第一部史籍评著。二十卷,分内外篇,内篇论史家体例,外篇论史籍源流得失。又,“《青史》由缀于街谈”,见刘勰《文心雕龙·诸子篇》,“由”原作“曲”。
〔6〕 兵阴阳家 即兵书中的阴阳家。《汉书·艺文志》:“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唐颜师古注:“五胜,五行相胜也。”
〔7〕 丁夫人 《汉书·郊祀志》载:武帝太初元年(104),西伐大宛,“丁夫人与雒阳虞初等以方祀诅匈奴、大宛焉。”唐韦昭注:“丁,姓;夫人,名也。”
〔8〕 朱右曾 字尊鲁,清嘉定(今属上海)人。曾官贵州遵义知府。撰有《逸周书集训校释》、《左氏传解谊》等。
〔9〕 《说苑》 西汉刘向撰,《隋书·经籍志》著录二十卷。分类纂述春秋战国至秦汉间历史故事,杂以议论。《说苑杂事》,即《说苑》。《新序》,刘向撰,《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十卷,内容体例与《说苑》相似。
〔10〕 务成子 见《荀子·大略篇》:“不学不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尸子》卷下引务成子教舜曰:“避天下之逆,从天下之顺,天下不足取也。”《尸子》,战国鲁国尸佼撰,《汉书·艺文志》著录二十篇,已散佚。今本《尸子》疑为魏晋时人依托补撰。
〔11〕 “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 语见《荀子·正论》。
第四篇 今所见汉人小说
现存之所谓汉人小说,盖无一真出于汉人,晋以来,文人方士,皆有伪作,至宋明尚不绝。文人好逞狡狯,或欲夸示异书,方士则意在自神其教,故往往托古籍以衒人;晋以后人之托汉,亦犹汉人之依托黄帝伊尹矣。此群书中,有称东方朔班固〔1〕撰者各二,郭宪刘歆〔2〕撰者各一,大抵言荒外之事则云东方朔郭宪,关涉汉事则云刘歆班固,而大旨不离乎言神仙。
称东方朔撰者有《神异经》一卷,仿《山海经》,然略于山川道里而详于异物,间有嘲讽之辞。《山海经》稍显于汉而盛行于晋,则此书当为晋以后人作;其文颇有重复者,盖又尝散佚,后人钞唐宋类书所引逸文复作之也。有注,题张华作,亦伪。
南方有甘蔗之林,其高百丈,围三尺八寸,促节,多汁,甜如蜜。咋啮其汁,令人润泽,可以节蚘虫。人腹中蚘虫,其状如蚓,此消谷虫也,多则伤人,少则谷不消。是甘蔗能灭多盖少,凡蔗亦然。(《南荒经》)
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原注,言食其肉,则其人言不诚。)一之诞。(《西南荒经》)
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
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中荒经》)
《十洲记》〔3〕一卷,亦题东方朔撰,记汉武帝闻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等十洲于西王母,乃延朔问其所有之物名,亦颇仿《山海经》。
玄洲在北海之中,戍亥之地,方七千二百里,去南岸三十六万里。上有大玄都,仙伯真公所治。多丘山。又有风山,声响如雷电,对天西北门。上多太玄仙官宫室,宫室各异。饶金芝玉草。乃是三天君下治之处,甚肃肃也。
征和三年,武帝幸安定。西胡月支献香四两,大如雀卵,黑如桑椹。帝以香非中国所有,以付外库。……
到后元元年,长安城内病者数百,亡者大半。帝试取月支神香烧之于城内,其死未三月者皆活,芳气经三月不歇,于是信知其神物也,乃更秘录余香,后一旦又失之。
……明年,帝崩于五柞宫,已亡月支国人鸟山震檀却死等香也。向使厚待使者,帝崩之时,何缘不得灵香之用耶?自合殒命矣!
东方朔虽以滑稽名,然诞谩不至此。《汉书》《朔传》赞云,“朔之诙谐逢占射覆,其事浮浅,行于众庶,儿童牧竖,莫不眩耀,而后之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则知汉世于朔,已多附会之淡。二书虽伪作,而《隋忐》已著录,又以辞意新异,齐梁文人办往往引为故实。《神异经》固亦神仙家言,然文思较深茂,盖文人之为。《十洲记》特浅薄,观其记月支国反生香,及篇首云,“方朔云:臣,学仙者也,非得道之人,以国家之盛美,将招名儒墨于文教之内,抑绝俗之道于虚诡之迹,臣故韬隐逸而赴王庭,藏养生而侍朱阙。”则但为方士窃虑失志,借以震眩流俗,且自解嘲之作而已。
称班固作者,一曰《汉武帝故事》〔4〕,今存一卷,记武帝生于猗兰殿至崩葬茂陵杂事,且下及成帝时。其中虽多神仙怪异之言,而颇不信方士,文亦简雅,当是文人所为。《隋志》著录二卷,不题撰人,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始云“世言班固作”,又云,“唐张柬之书《洞冥记》后云,《汉武故事》,王俭造也。”〔5〕然后人遂径属之班氏。
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生于猗兰殿,年四岁,立为胶东王。数岁,长公主抱置膝上,问曰,“儿欲得妇不?”胶东王曰,“欲得妇。”长主指左右长御百余人,皆云不用。
末指其女问曰,“阿娇好不?”于是乃笑对曰,“好。若得阿娇,当作金屋贮之也。”长主大悦,乃苦要上,遂成婚焉。
上尝辇至郎署,见一老翁,须鬓皓白,衣服不整。上问曰,“公何时为郎?何其老也?”对曰,“臣姓颜名驷,江都人也,以文帝时为郎。”上问曰,“何其老而不遇也?”
驯曰,“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上感其言,擢拜会稽都尉。
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日正中,忽见有青鸟从西方来。上问东方朔,朔对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6〕……是夜漏七刻,空中无云,隐如雷声,竟天紫气。有顷,王母至,乘紫车,玉女夹驭:戴七胜;青气如云;有二青鸟,夹侍母旁。下车,上迎拜,延母坐,请不死之药。母曰,“……帝滞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药,未可致也。”因出桃七枚,母自噉二枚,与帝五枚。帝留核著前。王母问曰,“用此何为?”上曰,“此桃美,欲种之。”
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留至五更,谈语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肃然便去。东方朔于朱鸟牖中窥母。母曰,“此儿好作罪过,疏妄无赖,久被斥逐,不得还天,然原心无恶,寻当得还,帝善遇之!”母既去,上惆怅良久。
其一曰《汉武帝内传》〔7〕,亦一卷,亦记孝武初生至崩葬事,而于王母降特详。其文虽繁丽而浮浅,且窃取释家言,又多用《十洲记》及《汉武故事》中语,可知较二书为后出矣。
宋时尚不题撰人,至明乃并《汉武故事》皆称班固作,盖以固名重,因连类依托之。
到夜二更之后,忽见西南如白云起,郁然直来,径趋宫庭;须臾转近。闻云中箫鼓之声,人马之响。半食顷,王母至也。县投殿前,有似鸟集,或驾龙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鹤,或乘轩车,或乘天马,群仙数千,光曜庭宇。既至,从官不复知所在,唯见王母乘紫云之辇,驾九色斑龙。别有五十天仙,……咸住殿下。王母唯扶二侍女上殿,侍女年可十六七,服青绫之袿,容眸流盼,神姿清发,真美人也!王母上殿,东向坐,著黄金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玄璚凤文之舄,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
帝跪谢。……上元夫人使帝还坐。王母谓夫人曰,“卿之为戎,言甚急切,更使未解之人,畏于意志。”夫人曰,“若其志道,将以身投饿虎,忘躯破灭,蹈火履水,固于一志,必无忧也。……急言之发,欲成其志耳,阿母既有念,必当赐以尸解之方耳。”王母曰,“此子勤心已久,而不遇良师,遂欲毁其正志,当疑天下必无仙人,是故我发阆宫,暂舍尘浊,既欲坚其仙志,又欲令向化不惑也。今日相见,令人念之。至于尸解下方,吾甚不惜。后三年,吾必欲赐以成丹半剂,石象散一。具与之,则彻不得复停。当今匈奴未弥,边陲有事,何必令其仓卒舍天下之尊,而便入林岫?但当问笃志何如。如其回改,吾方数来。”王母因拊帝背曰,“汝用上元夫人至言,必得长生,可不励勉耶?”帝跪曰,“彻书之金简,以身佩之焉。”
又有《汉武洞冥记》四卷,题后汉郭宪撰。全书六十则,皆言神仙道术及远方怪异之事;其所以名《洞冥记》者,序云,“汉武帝明俊特异之主,东方朔因滑稽以匡谏,洞心于道教,使冥迹之奥,昭然显著。今籍旧史之所不载者,聊以闻见,撰《洞冥记》四卷,成一家之书,”则所凭藉亦在东方朔。
郭宪字子横,汝南宋人,光武时征拜博士,刚直敢言,有“关东觥觥郭子横”〔8〕之目,徒以潠酒救火一事,遽为方士攀引,范晔作《后汉书》〔9〕,遂亦不察而置之《方术列传》中。然《洞冥记》称宪作,实始于刘昫《唐书》,《隋志》但云郭氏,无名。六朝人虚造神仙家言,每好称郭氏,殆以影射郭璞,故有《郭氏玄中记》,有《郭氏洞冥记》。《玄中记》〔10〕今不传,观其遗文,亦与《神异经》相类;《洞冥记》今全,文如下:
黄安,代郡人也,为代郡卒,……常服朱砂,举体皆赤,冬不著裘,坐一神龟,广二尺。人问“子坐此龟几年矣?”对曰,“昔伏羲始造网罟,获此龟以授吾;吾坐龟背已平矣。此虫畏日月之光,二千岁即一出头,吾坐此龟,已见五出头矣。”……(卷二)
天汉二年,帝升苍龙阁,思仙术,召诸方士言远国遐方之事。唯东方朔下席操笔跪而进。帝曰,“大夫为朕言乎?”朔曰,“臣游北极,至种火之山,日月所不照,有青龙衔烛火以照山之四极。亦有园圃池苑,皆植异木异草;有明茎草,夜如金灯,折枝为炬,照见鬼物之形。仙人甯封常服此草,于夜暝时,转见腹光通外。亦名洞冥草。”帝令锉此草为泥,以涂云明之馆,夜坐此馆,不加灯烛;亦名照魅草;以藉足,履水不沉。(卷三)
至于杂载人间琐事者,有《西京杂记》〔11〕,本二卷,今六卷者宋人所分也。末有葛洪跋,言“其家有刘歆《汉书》一百卷,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刘氏,小有异同,固所不取,不过二万许言。今钞出为二卷,以补《汉书》之阙。”然《隋志》不著撰人,《唐志》则云葛洪撰,可知当时皆不信为真出于歆。段成式〔12〕(《西阳杂俎》《语资篇》)云,“庾信作诗,用《西京杂记》事,旋自追改曰,‘此吴均语,恐不足用。’”后人因以为均作。然所谓吴均语者,恐指文句而言,非谓《西京杂记》也,梁武帝敕殷芸撰《小说》〔13〕,皆钞撮故书,已引《西京杂记》甚多,则梁初已流行世间,固以葛洪所造为近是。或又以文中称刘向为家君,因疑非葛洪作,然既托名于歆,则摹拟歆语,固亦理势所必至矣。书之所记,正如黄省曾〔14〕序言,“大约有四:则猥琐可略,闲漫无归,与夫杳昧而难凭,触忌而须讳者。”然此乃判以史裁,若论文学,则此在古小说中,固亦意绪秀异,文笔可观者也。
司马相如初与卓文君还成都,居贫忧懑,以所著鷫鸘裘就市人阳昌贯酒,与文君为欢。既而文君抱颈而泣曰,“我生平富足,今乃以衣裘贯酒!”遂相与谋,于成都卖酒。相如亲着犊鼻裈涤器,以耻王孙。王孙果以为病,乃厚给文君,文君遂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卷二)
郭威。字文伟,茂陵人也,好读书,以谓《尔雅》周公所制,而《尔雅》有“张仲孝友”,张仲,宣王时人,非周公之制明矣。余尝以问杨子云,子云曰,“孔子门徒游夏之俦所记,以解释六艺者也”。家君以为《外戚传》称“史佚教其子以《尔雅》”,《尔雅》,小学也。又记言“孔子教鲁哀公学《尔雅》”,《尔雅》之出远矣,旧传学者皆云周公所记也,“张仲孝友”之类,后人所足耳。
(卷三)
司马迁发愤作《史记》百三十篇,先达称为良史之才。其以伯夷居列传之首,以为善而无报也;为项羽本纪,以踞高位者非关有德也。及其序屈原贾谊,辞旨抑扬,悲而不伤,亦近代之伟才。(卷四)
(广川王去疾聚无赖发)栾书画,棺柩明器,朽烂无余。有一白狐,见人惊走,左右击之,不能得,伤其左脚。其夕,王梦一丈夫须眉尽白,来谓王曰,“何故伤吾左脚?”乃以杖叩王左脚。王觉,脚肿痛生疮,至死不差。
(卷六)
葛洪字稚川,丹阳句容人,少以儒学知名,究览典籍,尤好神仙导养之法,太安中,官伏波将军。以平贼功封关内侯。
干宝深相亲善,荐洪才堪国史,而洪闻交址出丹,自求为勾漏令,行至广州,为刺史所留,遂止罗浮,年八十一,兀然若睡而卒(约二九○——三七○),有传在《晋书》。洪著作甚多,可六百卷,其《抱朴子》(内篇三)言太丘长颍川陈仲弓有《异闻记》〔15〕,且引其文,略云郡人张广定以避乱置其四岁女于古冢中,三年复归,而女以效龟息得不死。然陈实此记,史志既所不载,其事又甚类方士常谈,疑亦假托。葛洪虽去汉未远,而溺于神仙,故其言亦不足据。
又有《飞燕外传》〔16〕一卷,记赵飞燕姊妹故事,题汉河东都尉伶玄子于撰,司马光尝取其“祸水灭火”语入《通鉴》〔17〕,殆以为真汉人作,然恐是唐宋人所为。又有《杂事秘辛》一卷,记后汉选阅梁冀妹及册立事〔18〕,杨慎〔19〕序云,“得于安宁土知州万氏”,沈德符〔20〕(《野获编》二十三)以为即慎一时游戏之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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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东方朔 参看《汉文学史纲要》第九篇及注〔14〕。班固,参看本卷第11页注〔6〕。
〔2〕 郭宪 字子横,东汉汝南新郪(今安徽太和)人,官至光禄勋。《隋书·经籍志》著录《汉武洞冥记》一卷,题郭氏撰;至《旧唐书·经籍志》著录《汉别国洞冥记》,四卷,径题郭宪撰。刘歆,参看本卷第11页注〔5〕。
〔3〕 《十洲记》 《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卷,题东方朔撰,实系齐梁以后方士伪托。
〔4〕 《汉武帝故事》 《隋书·经籍志》著录二卷,不题撰人。
书已散佚,明吴琯《古今逸史》存一卷,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5〕 晁公武 字子止,南宋鉅野(今属山东)人。著名藏书家。
所撰《郡斋读书志》,是我国最早一部附有提要的私家书目,不少失传古籍可由此书知其梗概。关于《汉武帝故事》撰人的引文,见该书卷二史部传记类:“世言班固撰。唐张柬之书《洞冥记》后云:‘《汉武故事》,王俭造’。”
〔6〕 关于“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句,鲁迅《古小说钩沉·汉武故事》据《绀珠集》卷九校补,作:“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宜洒扫以待之。”
〔7〕 《汉武帝内传》 《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不题撰人。
《宋史·艺文志》著录二卷,注称“不知作者”。明何允中《广汉魏丛书》著录一卷,题汉班固撰。
〔8〕 “关东觥觥郭子横” 《后汉书·方术列传》载:“时匈奴数犯塞,帝患之,乃召百僚廷议。宪以为天下疲敝,不宜动众,谏争不合,乃伏地称眩瞀不复言。帝令两郎扶下殿,宪亦不拜。帝曰:‘常闻关东觥觥郭子横,竟不虚也!’”又载:郭宪曾从驾南郊。“宪在位,忽回向东北,含酒三潠。执法奏为不敬。诏问其故。宪对曰:‘齐国失火,故以此厌之’。后齐果上火灾,与郊同日”。
〔9〕 范晔(398—445) 字蔚宗,南朝宋顺阳(今河南淅川)人,官至左卫将军、太子詹事。撰《后汉书》,成帝纪列传部分九十卷,志的部分未成而死,后人将西晋司马彪《续汉书》的八篇志分为三十卷并入。
〔10〕 《玄中记》 《隋书·经籍志》及两《唐志》均未著录,撰人不详。此书旧题《郭氏玄中记》,宋罗泌《路史》以为晋郭璞撰。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11〕 《西京杂记》 《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二卷,均题葛洪撰。葛洪跋中所说刘歆的《汉书》一百卷,史书经籍志、艺文志均未著录。《西京杂记》所记皆西汉遗闻佚事,杂有怪诞传说。
〔12〕 段成式(?—863) 字柯古,唐临淄(今山东淄博)人。
所撰《酉阳杂俎》,参看本书第十篇。
〔13〕 殷芸(471—529) 字灌蔬,南朝梁陈郡长平(今河南西华)人,任安右长史、秘书监。梁武帝命其撰《小说》,《隋书·经籍志》著录十卷,世称《殷芸小说》。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14〕 黄省曾(1490—1540) 字勉之,明吴县(今属江苏)人。
引文见其所撰《西京杂记序》。
〔15〕 《抱朴子》 葛洪自号抱朴子,以其号为书名。《隋书·经籍志》著录内篇二十一卷,音一卷,外篇三十卷。内篇《对俗》曾引陈仲弓《异闻记》“张广定”一则。陈仲弓(104—187),名寔,东汉颍川许(今河南许昌)人。曾任太丘长。所撰《异闻记》,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16〕 《飞燕外传》 《隋书·经籍志》及两《唐志》均未著录。
《宋史·艺文志》著录《赵飞燕外传》一卷,题伶玄撰。内容记汉成帝皇后赵飞燕姊妹宫廷生活。伶玄,字子于,西汉末潞水(今河北三河)人。曾官河东都尉。
〔17〕 司马光(1019—1086) 字君实,北宋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官至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曾主编《通鉴》(《资治通鉴》)。“祸水灭火”,《通鉴》卷三十一载:飞燕姊妹被召入宫,“有宣帝时披香博士淖方成在帝後,唾曰‘此祸水也,灭火必矣!’”〔18〕 《杂事秘辛》 明何允中《广汉魏丛书》著录一卷,题汉无名氏撰。梁冀(?—159),字伯卓,东汉安定乌氏(今甘肃平凉)人。
以外戚官大将军。
〔19〕 杨慎(1488—1559) 字用修,号升菴,明新都(今属四川)人,官翰林学士。著作多至百余种,明万历间张士佩将其主要者编为《升菴集》八十一卷。
〔20〕 沈德符(1578—1642) 字景倩,又字虎臣,明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所撰《野获编》,二十卷,续编十二卷。多记明开国至万历年间朝章国故及街谈琐语,并保存一些戏曲小说资料。关于杨慎伪作《杂事秘辛》的事,《野获编》卷二十三载:“近日刻《杂事秘辛》记后汉选阅梁冀妹事,因中有约束如禁中一语,遂以为始于东汉。
不知此书本杨用修伪撰,托名王忠文得之土酋家者,杨不过一时游戏,后人信书太真,遂为所惑耳。”
第五篇 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上)
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
《隋志》有《列异传》三卷,魏文帝〔1〕撰,今佚。惟古来文籍中颇多引用,故犹得见其遗文,则正如《隋志》所言,“以序鬼物奇怪之事”者也。文中有甘露年间事,在文帝后,或后人有增益,或撰人是假托,皆不可知。两《唐志》皆云张华撰,亦别无佐证,殆后有悟其抵牺者,因改易之。惟宋裴松之〔2〕《三国志注》,后魏郦道元《水经注》〔3〕皆已征引,则为魏晋人作无疑也。
南阳宗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问曰,“谁?”鬼曰,“鬼也。”鬼曰,“卿复谁?”定伯欺之,言我亦鬼也。鬼问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共行数里,鬼言步行大亟,可共迭相担也。定伯曰大善。鬼便先担定伯数里,鬼言卿大重,将非鬼也?定伯言,我新死,故重耳。定伯因复担鬼,鬼略无重。如是再三。定伯复言,我新死,不知鬼悉何所畏忌?鬼曰,唯不喜人唾。……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担鬼至头上,急持之。鬼大呼,声咋咋索下。不复听之,径至宛市中,著地化为一羊。便卖之。恐其便化,乃唾之,得钱千五百。(《太平御览》八百八十四,《法苑珠林》六)
神仙麻姑降东阳蔡经家,手爪长四寸。经意曰,“此女子实好佳手,愿得以搔背。”麻姑大怒。忽见经顿地,两目流血。(《太平御览》三百七十)
武晶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者。相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幼子,饯送此山,立望而形化为石。(《太平御览》八百八十八)
晋以后人之造伪书,于记注殊方异物者每云张华,亦如言仙人神境者之好称东方朔。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魏初举太常博士,入晋官至司空,领著作,封壮武郡公,永康元年四月赵王伦之变〔4〕,华被害,夷三族,时年六十九(二三二——三○○),传在《晋书》。华既通图纬,又多览方伎书,能识灾祥异物,故有博物洽闻之称,然亦遂多附会之说。梁萧绮所录王嘉《拾遗记》〔5〕(九)言华尝“捃采天下遗逸,自书契之始,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里所说,造《博物态》四百卷,奏于武帝”,帝令芟截浮疑,分为十卷。其书今存,乃类记异境奇物及古代琐闻杂事,皆刺取故书,殊乏新异,不能副其名,或由后人缀辑复成,非其原本欤?今所存汉至隋小说,大抵此类。
《周书》曰,“西域献火浣布,昆吾氏献切玉刀,火浣布污则烧之则洁,刀切玉如蜡。”布汉世有献者,刀则未闻。(卷二《异产》)
取鳖锉令如棋子大,捣赤苋汁和合,厚以茅苞,五六月中作,投池中,经旬脔脔尽成鳖也。(卷四《戏术》)
燕太子丹质于秦,……欲归,请于秦王。王不听。谬言曰,“令乌头白,马生角,乃可。”丹仰而叹,乌即头白,俯而嗟,马生角。秦王不得已而遣之,为机发之桥,欲陷丹,丹驱驰过之而桥不发。遁到关,关门不开,丹为鸡鸣,于是众鸡悉鸣,遂归。(卷八《史补》)
老子云,“万民皆付西王母;唯王,圣人,真人,仙人,道人之命,上属九天君耳。”(卷九《杂说》上)
新蔡干宝字令升,晋中兴后置史官,宝始以著作郎领国史,因家贫求补山阴令,迁始安太守,王导〔6〕请为司徒右长史,迁散骑常侍(四世纪中)。宝著《晋纪》〔7〕二十卷,时称良史;
而性好阴阳术数,尝感于其父婢死而再生,及其兄气绝复苏,自言见天神事,乃撰《搜神记》〔8〕二十卷。以“发明神道之不诬”(自序中语),见《晋书》本传。《搜神记》今存者正二十卷,然亦非原书,其书于神祇灵异人物变化之外,颇言神仙五行,又偶有释氏说。
汉下邳周式,尝至东海,道逢一吏,持一卷书,求寄载,行十余里,谓式曰,“吾暂有所过,留书寄君船中,慎勿发之!”去后,式盗发视,书旨诸死人录,下条有式名。须臾吏还,式犹视书。吏怒曰,“故以相告,而忽视之!”式叩头流血,良久,吏曰,“感卿远相载,此书不可除卿名,今日已去,还家三年勿出门,可得度也。勿道见吾书!”式还,不出已二年余,家皆怪之。邻人卒亡,父怒使往吊之,式不得已,适出门,便见此吏。吏曰,“吾令汝三年勿出,而今出门,知复奈何?吾求不见连累为鞭杖,今已见汝,可复奈何?后三日日中,当相取也。”
……至三日日中,果见来取,便死。(卷五)
阮瞻字千里,素执无鬼论,物莫能难,每自谓此理足以辨正幽明。忽有客通名诣瞻,寒温毕,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辨,瞻与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复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
即仆便是鬼!”于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瞻默然,意色大恶,岁余而卒。(卷十六)
焦湖庙有一玉枕,枕有小坼。时单父县人杨林为贾客,至庙祈求,庙巫谓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
巫即遣林近枕边,因入坼中,遂见朱楼琼室。有赵太尉在其中,即嫁女与林,生六子,皆为秘书郎。历数十年,并无思归之志,忽如梦觉,犹在枕傍,林怆然久之。(今本无此条,见《太平寰宇记》一百二十六引)
续干宝书者,有《搜神后记》十卷。题陶潜撰〔9〕。其书今具存,亦记灵异变化之事如前记,陶潜旷达,未必拳拳于鬼神,盖伪托也。
干宝字令升,其先新蔡人。父莹,有嬖妄。母至妒,宝父葬时,因生推婢著藏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经十年而母丧,开墓,见其妾伏棺上,衣服如生,就视犹暖,舆还家,终日而苏,云宝父常致饮食,与之寝接,恩情如生。家中吉凶辄语之,校之悉验,平复数年后方卒。
宝兄常病,气绝积日不冷,后遂寤,云见天地间鬼神事,如梦觉,不自知死。(卷四)
晋中兴后,谯郡周子文家在晋陵,少时喜射猎。常入山,忽山岫间有一人长五六丈,手捉弓箭,箭镝头广二尺许,白如霜雪,忽出声唤曰,“阿鼠!”(原注,子文小字)子文不觉应曰“喏”。此人便牵弓满镝向子文,子文便失魂厌伏。(卷七)
晋时,又有荀氏作《灵鬼志》,〔10〕陆氏作《异林》,〔11〕西戎主簿戴祚〔12〕作《甄异传》,祖冲之作《述异记》〔13〕,祖台之作《志怪》,〔14〕此外作志怪者尚多,有孔氏殖氏曹毗〔15〕等,今俱佚,间存遗文。至于现行之《述异记》二卷,称梁任昉〔16〕撰者,则唐宋间人伪作,而袭祖冲之之书名者也,故唐人书中皆未尝引。
刘敬叔字敬叔,彭城人,少颖敏有异才,晋末拜南平国郎中令,入宋为给事黄门郎,数年,以病免,泰始中卒于家(约三九○——四七○),所著有《异苑》〔17〕十余卷,行世。
(详见明胡震亨所作小传,在汲古阁本《异苑》卷首)《异苑》今存者十卷,然亦非原书。
魏时,殿前大钟无故大鸣,人皆异之,以问张华,华曰,“此蜀郡铜山崩,故钟鸣应之耳。”寻蜀郡上其事,果如华言。(卷二)
义熙中,东海徐氏婢兰忽患羸黄,而拂拭异常,共伺察之,见扫帚从壁角来趋婢床,乃取而焚之,婢即平复。(卷八)
晋太元十九年,鄱阳桓阐杀犬祭乡里绥山,煮肉不熟。神怒,即下教于巫曰,“桓阐以肉生贻我,当谪令自食也。”其年忽变作虎,作虎之始,见人以斑皮衣之,即能跳跃噬逐。(卷八)
东莞刘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灸疮,痂落在床,邕取食之,灵休大惊,痂未落者悉褫取饴邕。南康国吏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递与鞭,疮痂落,常以给膳。(卷十)
临川王刘义庆〔18〕(四○三——四四四)为性简素,爱好文义,撰述甚多(详见《宋书》《宗室传》),有《幽明录》三十卷,见《隋志》史部杂传类,《新唐志》入小说。其书今虽不存,而他书征引甚多,大抵如《搜神》《列异》之类;然似皆集录前人撰作,非自造也。唐时尝盛行,刘知几(《史通》)云《晋书》多取之。
宋散骑侍郎东阳无疑有《齐谐记》〔19〕七卷,亦见《隋志》,今佚。梁吴均作《续齐谐记》〔20〕一卷,今尚存,然亦非原本。
吴均字叔痒,吴兴故鄣人,天监初为吴兴主簿,旋兼建安王伟记室,终除奉朝请,以撰《齐春秋》不实免职,已而复召,使撰通史,未就〔21〕,普通元年卒,年五十二(四六九——五二○),事详《梁书》《文学传》。均夙有诗名,文体清拔,好事者或模拟之,称“吴均体”〔22〕,故其为小说,亦卓然可观,唐宋文人多引为典据,阳羡鹅笼之记,尤其奇诡者也。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
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
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
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然此类思想,盖非中国所故有,段成式已谓出于天竺,《酉阳杂俎》(《续集》《贬误篇》)云,“释氏《譬喻经》云,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复与共卧。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柱杖而去。余以吴均尝览此事,讶其说以为至怪也。”所云释氏经者,即《旧杂譬喻经》,吴时康僧会译,〔23〕今尚存;而此一事,则复有他经为本,如《观佛三昧海经》(卷一)说观佛苦行时白毫毛相〔24〕云,“天见毛内有百亿光,其光微妙,不可具宣。于其光中,现化菩萨,皆修苦行,如此不异。菩萨不小,毛亦不大。”当又为梵志吐壶相之渊源矣。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如晋人荀氏作《灵鬼志》,亦记道人入笼子中事,尚云来自外国,至吴均记,乃为中国之书生。
太元十二年,有道人外国来,能吞刀吐火,吐珠玉金银,自说其所受师,即白衣,非沙门也。尝行,见一人担担,上有小笼子,可受升余,语担人云,“吾步行病极,欲寄君担。”担人甚怪之,虑是狂人,便语之云,“自可耳。”……即入笼中,笼不更大,其人亦不更小,担之亦不觉重于先。既行数十里,树下住食,担人呼共食,云“我自有食”,不肯出。……食未半,语担人“我欲与妇共食”,即复口吐出女子,年二十许,衣裳容貌甚美,二人便共食。食欲竟,其夫便卧;妇语担人,“我有外夫,欲来共食,夫觉,君勿道之。”妇便口中出一年少丈夫,共食。笼中便有三人,宽急之事,亦复不异。有顷,其夫动,如欲觉,妇便以外夫内口中。夫起,语担人曰,“可去!”即以妇内口中,次及食器物。……(《法苑珠林》六十一,《太平御览》三百五十九)
※ ※ ※
〔1〕 魏文帝 即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曹操次子。操死,丕袭位为魏王。后代汉称帝,国号魏。撰有《魏文帝集》。
〔2〕 裴松之(372—451) 字世期,南朝宋闻喜(今属山西)人,任国子博士。奉命注晋陈寿《三国志》,博采群书一百四十余种,保存不少文史资料。
〔3〕 郦道元(466或472—527) 字善长,北魏范阳(今河北涿县)人,官御史中尉、关右大使。所撰《水经注》四十卷,系我国古代具有文学价值的地理名著。
〔4〕 赵王伦之变 赵王伦,即司马伦(?—301),字子彝。晋司马懿第九子,晋武帝时封赵王。据《晋书·孝惠帝纪》载,永康元年(300)四月,赵王伦等“矫诏废贾后为庶人,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皆遇害”。
〔5〕 萧绮 南朝梁南兰陵(今江苏常州)人。关于他节录王嘉《拾遗记》事,参看本书第六篇。
〔6〕 王导(276—339) 字茂弘,东晋琅琊临沂(今属山东)人。
出身士族,历仕元、明、成三帝,官至丞相。
〔7〕 《晋纪》 《隋书·经籍志》著录二十三卷,东晋干宝撰。
记晋宣帝至愍帝前后五十三年间事。《晋书·干宝传》载:“其书简略,直而能婉,咸称良史。”
〔8〕 《搜神记》 《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十卷,题干宝撰。今本二十卷,系后人从类书中辑录而成。
〔9〕 《搜神后记》 《隋书·经籍志》著录十卷,题陶潜撰。陶潜(约372—427),又名渊明,字元亮,东晋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
〔10〕 荀氏 生平不详。所撰《灵鬼志》,《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11〕 陆氏 据《三国志·钟繇传》裴松之注称陆氏为陆云之侄。
生平不详。所撰《异林》,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记钟繇遇鬼妇事。
〔12〕 戴祚 参看本卷第13页注〔29〕。
〔13〕 祖冲之(429—500) 字文远,南齐范阳蓟(今北京大兴)人,官至长水校尉。他在数学、历法等方面均有很高的成就。所撰《述异记》,《隋书·经籍志》著录十卷,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14〕 祖台之 字元辰。祖冲之曾祖父,东晋安帝时官至侍中、光禄大夫。所撰《志怪》,《隋书·经籍志》著录二卷,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15〕 孔氏 指孔约,晋人,生平不详。所撰《志怪》,《隋书·经籍志》著录四卷。殖氏,生平不详。所撰《志怪记》,《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曹毘,字辅佐,谯国人,官至光禄勋。所撰《志怪》,《隋书·经籍志》及两《唐志》均未著录。三书均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各有辑本。
〔16〕 任昉(460—508) 字彦升,南朝梁乐安博昌(今山东寿光)人。历仕宋、齐、梁三朝。《述异记》,《宋史·艺文志》著录二卷,题任昉撰。
〔17〕 《异苑》 《隋书·经籍志》著录十卷,题宋给事刘敬叔撰。
〔18〕 刘义庆 南朝宋彭城(今江苏徐州)人。袭封临川王。撰有《世说》、《徐州先贤传》等。《幽明录》,《隋书·经籍志》著录二十卷,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刘知几关于唐修《晋书》多取《幽明录》等书的话,见《史通·采撰》:“晋世杂书,谅非一族,若《语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之徒,其所载或诙谐小辩,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扬雄所不观;其言乱神,宣尼所不语。皇朝新撰晋史,多采以为书。”
〔19〕 东阳无疑 生平不详。所撰《齐谐记》,《隋书·经籍志》著录七卷,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20〕 《续齐谐记》 《隋书·经籍志》著录一卷,原本久佚。今存明辑本,系从《太平广记》等书钞合而成。
〔21〕 关于吴均撰《齐春秋》不实免职事,见《梁书·吴均传》:
“均表求撰《齐春秋》,书成奏之,高祖(梁武帝萧衍)以其书不实,使中书舍人刘之遴诘问数条,竟支离无对,敕付省焚之,坐免职。寻有敕召见,使撰《通史》,起三皇,讫齐代,均草本纪、世家,功已毕。
唯列传未就。”
〔22〕 “吴均体” 《梁书·吴均传》载,吴均“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或斅之,谓为‘吴均体’”。
〔23〕 《旧杂譬喻经》 二卷,经文以譬喻宣扬教义。康僧会(?—280),三国吴僧人,世居天兰,后移居交趾。吴赤乌十年(247)至建业(今江苏南京),孙权为之建塔寺,使译经。译有《六度集》、《旧杂譬喻经》等。
〔24〕 《观佛三昧海经》 十卷,东晋佛陀跋陀译。白毫毛相,系佛教所说佛的三十二种形象之一,谓佛眉长有白色毫毛,长一丈五尺,平时缩卷于眉毛旁。以下所引经文,源于佛家圆融互摄理论。其说以为世界万事万物均发源于心,心无大小,“相”亦无大小,故毛内有菩萨,菩萨不小,毛亦不大。
第六篇 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下)
释氏辅教之书,《隋志》著录九家,在子部及史部,今惟颜之推《冤魂志》〔1〕存,引经史以证报应,已开混合儒释之端矣,而余则俱佚。遗文之可考见者,有宋刘义庆《宣验记》〔2〕,齐王琰《冥祥记》〔3〕,隋颜之推《集灵记》,侯白《旌异记》〔4〕四种,大抵记经像之显效,明应验之实有,以震耸世俗,使生敬信之心,顾后世则或视为小说。王琰者,太原人,幼在交址,受五戒,于宋大明及建元(五世纪中)年,两感金像之异,因作记,撰集像事,继以经塔,凡十卷,谓之《冥祥》,自序其事甚悉(见《法苑珠林》卷十七)。《冥祥记》在《珠林》及《太平广记》中所存最多,其叙述亦最委曲详尽,今略引三事,以概其余。
汉明帝梦见神人,形垂二丈,身黄金色,项佩日光。
以问群臣,或对曰,“西方有神,其号曰佛,形如陛下所梦,得无是乎?”于是发使天竺,写致经像。表之中夏,自天子王侯,咸敬事之,闻人死精神不灭,莫不惧然自失。初,使者蔡愔将西域沙门迦叶摩腾等赍优填王画释迦佛像,帝重之,如梦所见也,乃遣画工图之数本,于南宫清凉台及高阳门显节寿陵上供养。又于白马寺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之像,如诸传备载。(《珠林》十三)
晋谢敷字庆绪,会稽山阴人也,……少有高操,隐于东山,笃信大法,精勤不倦,手写《首楞严经》,当在都白马寺中,寺为灾火所延,什物余经,并成煨尽,而此经止烧纸头界外而已,文字悉存,无所毁失。敷死时,友人疑其得道,及闻此经,弥复惊异。……(《珠林》十八)
晋赵泰字文和,清河贝丘人也,……年三十五时,尝卒心痛,须臾而死。下尸于地,心暖不已,屈伸随人。留尸十日,平旦,喉中有声如雨,俄而苏活。说初死之时,梦有一人来近心下,复有二人乘黄马,从者二人,扶泰腋径将东行,不知可几里,至一大城,崔巍高峻,城色青黑。将泰向城门入,经两重门,有瓦屋可数千间,男女大小亦数千人,行列而立。吏著皂衣,有五六人,条疏姓字,云“当以科呈府君”。泰名在三十,须臾,将泰与数千人男女一时俱进。府君西向坐,简视名簿讫,复遣泰南入黑门。有人著绎衣坐大屋下,以次呼名,问“生时所事?作何孽罪?行何福善?谛汝等辞,以实言也!
此恒遣六部使者常在人间,疏记善恶,具有条状,不可得虚。”泰答“父兄仕宦,皆二千石。我少在家,修学而已,无所事也,亦不犯恶。”乃遣泰为水官将作。……后转泰水官都督知诸狱事,给泰兵马,令案行地狱。所至诸狱,楚毒各殊:或针贯其舌,流血竟体;或被头露发,裸形徒跣,相牵而行,有持大杖,从后催促,铁床铜柱,烧之洞然,驱迫此人,抱卧其上,赴即焦烂,寻复还生;
……或剑树高广,不知限量,根茎枝叶,皆剑为之,人众相皆,自登自攀,若有欣竞,而身首割截,尺寸离断。
泰见祖父母及二弟在此狱中,相见涕泣。泰出狱门,见有二人赍文书,来语狱吏,言有三人,其家为其于塔寺中悬幡烧香,救解其罪,可出福舍。俄见三人自狱而出,已有自然衣服,完整在身,南诣一门,云名开光大舍。……
泰案行毕,还水官处。……主者曰,“卿无罪过,故相使为水官都督,不尔,与地狱中人无以异也。”泰问主者曰,“人有何行,死得乐报?”主者唯言“奉法弟子精进持戒,得乐报,无有谪罚也。”泰复问曰,“人未事法时所行罪过,事法之后,得以除不?”答曰,“皆除也。”语毕,主者开滕箧检泰年纪,尚有余算三十年在,乃遣泰还。……
时晋太始五年七月十三日也。……(《珠林》七,《广记》三百七十七)
佛教既渐流播,经论日多,杂说亦日出,闻者虽或悟无常而归依,然亦或怖无常而却走。此之反动,则有方士亦自造伪经,多作异记,以长生久视之道,网罗天下之逃苦空者,今所存汉小说,除一二文人著述外,其余盖皆是矣。方士撰书,大抵托名古人,故称晋宋人作者不多有,惟类书间有引《神异记》〔5〕者,则为道士王浮作。浮,晋人;有浅妄之称,即惠帝时(三世纪末至四世纪初)与帛远抗论屡屈,遂改换《西域传》造老子《明威化胡经》者也〔6〕(见唐释法琳《辩正论》六)。其记似亦言神仙鬼神,如《洞冥》《列异》之类。
陈敏,孙皓之世为江夏太守,自建业赴职,闻宫亭庙验(原注云言灵验),过乞在任安稳,当上银杖一枚。
年限既满,作杖拟以还庙,捶铁以为干,以银涂之。寻征为散骑常侍,往宫亭,送杖于庙中讫,即进路。日晚,降神巫宣教曰,“陈敏许我银杖,今以涂杖见与,便投水中,当以还之。欺蔑之罪,不可容也!”于是取银杖看之,剖视中见铁干,乃置之湖中。杖浮在水上,其疾如飞,遥到敏舫前,敏舟遂覆也。(《太平御览》七百十)
丹丘生大茗,服之生羽翼。(《事类赋》注十六)
《拾遗记》十卷,题晋陇西王嘉撰,梁萧绮录。《晋书》《艺术列传》中有王嘉,略云,嘉字子年,陇西安阳人,初隐于东阳谷,后入长安,苻坚累征不起,能言未然之事,辞如谶记,当时鲜能晓之。姚苌入长安,逼嘉自随;后以答问失苌意,为苌所杀(约三九○)。嘉尝造《牵三歌谶》〔7〕,又著《拾遗录》十卷,其事多诡怪,今行于世。传所云《拾遗录》者,盖即今记,前有萧绮序,言书本十九卷,二百二十篇,当苻秦之季,典章散灭,此书亦多有亡,绮更删繁存实,合为一部,凡十卷。今书前九卷起庖牺迄东晋,末一卷则记昆仑等九仙山,与序所谓“事讫西晋之末”者稍不同。其文笔颇靡丽,而事皆诞谩无实,萧绮之录亦附会,胡应麟(《笔丛》三十二)以为“盖即绮撰而托之王嘉”者也。
少昊以金德王,母曰皇娥,处璇宫而夜织,或乘桴木而昼游,经历穷桑沧茫之浦。时有神童,容貌绝俗,称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降乎水际,与皇娥宴戏,奏便娟之乐,游漾忘归。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
帝子与皇娥并坐,抚桐峰梓瑟,皇娥倚瑟而清歌曰,“天清地旷浩茫茫,万象回薄化无方,浛天荡荡望沧沧,乘桴轻漾著日傍,当其何所至穷桑,心知和乐悦未央。”俗谓游乐之处为桑中也,《诗》《卫风》云“期我乎桑中”,盖类此也。……及皇娥生少昊,号曰穷桑氏,亦曰桑丘氏。至六国时,桑丘子著阴阳书,即其余裔也。……
(卷一)
刘向于成帝之末,校书天禄阁,专精覃思。夜,有老人著黄衣,植青藜杖,登阁而进,见向暗中独坐诵书,老父乃吹杖端,烟燃,因以见向,说开辟已前。向因受五行洪范之文,恐辞说繁广忘之,乃裂帛及绅,以记其言,至曙而去。向请问姓名,云“我是太一之精,天帝闻卯金之子有博学者,下而观焉”。乃出怀中竹牒,有天文地图之书,“余略授子焉”。至向子歆,从向授其术。向亦不悟此人焉。(卷六)
洞庭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数百间,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楚怀王之时,举群才赋诗于水湄。……后怀王好进奸雄,群贤逃越。屈原以忠见斥,隐于沅湘,披蓁茹草,混同禽兽,不交世务,采柏实以和桂膏,用养心神,被王逼逐,乃赴清泠之水,楚人思慕,谓之水仙。其神游于天河,精灵时降湘浦,楚人为之立祠,汉末犹在。(卷十)
※ ※ ※
〔1〕 颜之推(531—?) 字介,北齐琅玡临沂(今属山东)人。
初仕梁,入北齐为黄门侍郎,隋开皇中卒。所撰《冤魂志》,《隋书·经籍志》著录三卷,今本皆称《还冤志》。下文所说《集灵记》,《隋书·经籍志》著录二十卷,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2〕 《宣验记》 《隋书·经籍志》著录十三卷,刘义庆撰,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3〕 王琰 南齐太原(今属山西)人。齐太子舍人,入梁为吴兴令。所撰《冥祥记》,《隋书·经籍志》著录十卷,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4〕 侯白 参看本书第七篇。所撰《旌异记》,《隋书·经籍志》著录十五卷,已散佚。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5〕 《神异记》 王浮撰。《隋书·经籍志》及两《唐志》均未著录。卷数未详。鲁迅《古小说钩沉》有辑本。
〔6〕 帛远 佛教徒。俗姓万,字法祖,晋河内(今河南泌阳)人。
曾在长安讲经。王浮与帛远辩论,多次失败,遂托名老子撰《明威化胡经》。按《西域传》认为佛教先于老子,书中叙老子至罽宾国云:
“我生何以晚,佛出一何早”。王浮撰《明威化胡经》则予倒换,说老子至流沙,成浮图,死后变为佛,因而形成佛教。这反映佛道二教争夺正统地位的斗争。
〔7〕 《牵三歌谶》 晋王嘉撰,《隋书·经籍志》及两《唐志》均未著录,已散佚。《晋书·王嘉传》载:“其所造《牵三歌谶》,事过皆验,累世犹传之。”